鞣皮

對死亡這件事一直有著恐懼,它的氣味、凌亂、引發的想法再再都讓我不快,但似乎這也促使我想要去認識它,想要去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。

第一次獨自面對手中那張皮時,我皺著眉頭,遲遲不願意打開那一袋隱隱散發著味道的垃圾袋,那味道有些刺鼻,帶著野獸的腥臊,恐懼、想像、噁心,情緒及反應交雜在一團,我想慢慢理清它們,卻只是在拖延時間,直到最後一刻,將皮攤開來,攤在手上,令人不舒服的氣味、濕漉漉的觸感、黏膩的油脂、死亡的象徵纏繞上來,我只能壓下各種反應,和時間賽跑,開始和皮工作。

「這是一股往土地衝下去的力量。」小八這麼解釋。
當肉體不再維持活著之後,許多力量的運作鮮明了起來,風、陽光、水、蟲子、微生物......,皮肉在分解,想要回到土地之中。
而我們試圖轉化它。

這幾天,我們在日出時起床,在吃完晚餐後睡覺,在充滿著黑豆漿的溪流中洗澡。手上身上持續纏著它的味道,不斷提醒我它的存在,它在我身上,它和我一起洗澡,它在我吃的每一口飯中,它和我一起睡覺,它一直都在。

小八說,這張皮生前有多努力活著,我們就需要付出相對應的努力來留住這張皮,用自己的生命去和它碰撞。
和皮工作是一件不斷重複性的工作,慢慢地,一點一點地。一開始要不斷地刮著,再不斷地刮著,將皮以外的脂肪、肌肉、不需要的毛盡量刮除,之後還要無止盡地揉搓、捶打、拉扯,這是一條自己沒走過的路,不知道途中的風景、終點的模樣,只能一直一直走下去,走著走著,彷彿只剩下自己和皮相互存在。
這是隻被卡車輾過的動物,頭部殘留著碎裂的骨頭和上下顎,詔示著當時的衝擊力道有多強烈。啊,原來手腳和肚子的皮比較輕薄,後頸和頭部則是比較緊實,這是為了防止後頸的要害被攻擊吧,我是不是能夠用這個差異做個什麼?漸漸地,皮的味道不再令人抗拒,觸感柔和不再黏膩;默默地,皮和人變化著,人察覺著變化。

八天的工作坊,紮紮實實的八天,充滿著古老的神話、山上的故事、火邊搖曳的影子、月光、吹過河岸的風和蚊子的低鳴。
但仍然不夠啊不夠,感覺小八盡力地將他對皮的追尋、旅程和理解,用力地塞呀塞呀塞,想在這短短的八天內塞給我們,又希望能夠讓我們有足夠的空白時間,也許感受手上那張皮的重量,也許感受內心和腦袋的混亂,也許靜靜聽著溪水吹著風,一再地咀嚼著神話中的話語。
畢竟這是關於皮,又不僅僅是關於皮。「想要認識皮,又怎麼能不認識土?想要認識土,又怎麼能不認識葉子?想要認識葉子,又怎麼能不認識樹?不認識花?不認識風?不認識水?不認識生?不認識死?」
所有一切緊緊相連,所有一切彼此相關。祖靈以神話傳下的智慧的說話,我們聽從直覺邀請各種植物的力量進入皮革,老人的話語,火光和影,月光和日光,遠方的颱風,百年的七里香,過去和未來,城市和山......。

這八天像一場夢,但又不是夢,它從山上延伸進城市,就像是自然從未遠離我們,就像是我們始終生活在自然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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